人间千万愁

邱非48h/19：30||殊途同归

　　

        夏夜，天空是通透的蓝色，蝉鸣声时有时无，路上的单车铃响个不停，大街小巷都有这清脆悦耳的声音。步行街上，食物的香气像一张大网笼住游人。月光从树叶上跳下来，跳进西湖聚拢在一起，染开一湖清辉。这边是烟火人间热闹红尘；而在离这繁华不远处，欢呼声和掌声震耳欲聋，火红的旗帜映红了所有曾把枫叶旗徽贴近心口的人的眼睛。金色奖杯边缘掠过的光太过夺目，令人不敢正视；而最夺目的是身穿红色队服站上领奖台的青年们。不知道谁先开口大吼起来，紧接着有人把那面印着象征王朝的旗帜举起，吼声瞬间盖过了一切声音。在这样的吼声里，站在队伍最右侧的青年人朝前走了一步，身旁的队员也跟着他往前跨了一步，他鞠躬，队员也跟着他鞠躬，灯光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他们身上来，电视直播的解说员看着身处光源中心的、今夜一切狂欢与呐喊的源头，铿锵有力地说："荣耀职业联盟第十五赛季总决赛，这一支废墟里重生、绝地里挣扎，头破血流也永不回头的队伍——嘉世，赢了。冠军，嘉世！"

　　"冠军，嘉世！"简简单单的四个字，却令太多意难平的人泪流满面。十二年过去了，有些熟悉的痕迹被抹去了；有些却永远烙在嘉世人心中。而日月更替，嘉世这个名字、这种信念，又一次和冠军站在了一起。

　　十多年来深深压抑的复杂情绪被一朝引爆，嘉世的粉丝们疯狂了。他们大胆宣泄着自己的所思所感，用能想到的所有方式来表达内心的狂喜。嘉世等得太久了；他们也盼得太久了。

　　赛后的记者会上，邱非面对台下所有热切的眼神，平静地说：“请大家看清楚了，这才是嘉世。”

　　——这就是他们六年来一直想要告诉所有人的东西。他们很清楚，没有什么比冠军更能诠释它了。

　　

　　记者会一结束，大家就跳上了回程的大巴。总决赛三轮拉锯战下来，众人的消耗都很大，兴奋虽然还没冷却，身体已经敲响了警钟。夏仲天看他们这样，果断放弃了今晚开庆功宴的决定，让司机把大伙儿送回酒店，先休息好了再谈别的。

　　闻理回房就睡熟了，邱非只睡了一个半小时就睁开了眼睛。一看手机，十点半。

　

    　他翻身下床拿笔记本电脑，拿到了又不知道干什么。对夺冠，他委实很陌生，实实在在地被习惯牵着鼻子走。但邱非完全没想那么多，他一条条回复亲人朋友的祝福，又去登社交平台。

　　微博特别卡，邱非好不容易刷新完首页，一条特别关注静静地躺在最上面。

　　@叶修V：干得漂亮。//@电竞之家：荣耀联盟第十五赛季冠军，嘉世战队！

　　房里寂静极了，邱非盯着这四个字，喉头干涩得像沙漠里喝光了水的旅人。他动动唇想说什么，又迟钝地发觉并没有人听他说。也许他其实并不需要朝任何人倾诉这一刻百转千回的情绪，他不过是手足无措，一点都不像那个沉稳可靠的嘉世队长、联盟的战神。

　　邱非就这么发呆，直到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来。邱非一边划接听一边朝外面走廊跑去，未看来电人已闻其声：“邱非？”

　　邱非花了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：“......队长。”

　　“嗯。背景音很安静啊，在酒店休息？"叶修问。

　　“是。大家都累了，夏老板放我们休息一晚。”邱非说。

　　“要十一点了，不去睡觉？”叶修问。

　　“刚醒。有点兴奋，再过一会儿吧。”邱非答。他摸不准叶修深夜打电话过来要做什么，就是为了催他睡觉？

　　“不困啊......那下来逛会儿呗？”叶修在电话那头笑起来，笑声很轻很轻，又确实是愉悦的，像羽毛在撩人心弦。

　　“......前辈你在哪？"邱非一呆。

　　“你出酒店就看得到了。”叶修答。

　　邱非拿上房卡和手机，坐电梯下楼。一楼大堂亮堂堂的，门外漆黑夜色里，只有几盏灯缀在上面，但纵使如此，邱非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倚着路灯，极慵懒地站着的人。

　　叶修也不多废话，并肩过完马路，就极自然地拉过邱非的右手帮他做手操。

　　手指按压关节时，邱非疼得下意识抽气，又在气尾硬生生压小了声音。汽车鸣笛声和咖啡店传来的音乐声状似很好地掩盖了他的反应。邱非偏头去看叶修，对方照旧不动声色地帮他做手操，路灯光映得叶修眉眼柔和，唯嘴唇紧紧抿着。

　　他们又拐过了一条街，叶修终于开口说话：”你知不知道你最后十秒的操作、最后十秒的手速意味着什么吗？“

　　邱非猝不及防地抬头，正对上叶修的眼睛。

　　嘉世队长有一外号“战神”，不仅因为他胜率高，更因他的打法爆发力极强，短时间内绝对的专注和意志所带来的力量可以瞬间压过对手，扭转战局。这样令人热血的战斗方式，一直都是邱非身上的一个标签。

　　第十三赛季，邱非因为这样的打法而出现手伤，嘉世的战绩也深受影响。彼时叶修已不仅是邱非敬重的队长与前辈，赛季一结束，叶修就拉着他去治手，并且不顾邱非本人的反对，只让他在那一届的世邀赛上担任替补，接下来的十四赛季，也不再场场出战。

　　邱非至今记得医院里叶修拧着眉看向他，说：“你才多大，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？职业选手的续航能力不仅体现在场上，场下也一样。你以为你这样爆发，就是对嘉世最大的帮助吗？你得好好地和它一起去拿冠军，而不是自焚当最大的踏脚石。”

　　到十四赛季下半季，邱非的打法已经发生了相当大的改变。至十五赛季，一切似乎都已趋于稳定。直到总决赛，邱非在最后十秒爆发——与其说是爆发，不如说是疯狂地燃烧自己。几乎所有人都为邱非的强大发挥而激动，但不包括叶修。

　　这意味着邱非的治疗有至少一半毁于一旦。邱非改变打法近一年，长期远离的情况下还能有如此堪称奇迹的爆发，必然也不是一时起意，那他在季后赛冲刺时做了些什么，叶修已经心知肚明了。

　　邱非在看叶修，叶修也在看他。邱非很清楚，他瞒叶修能瞒一时已经是上天开眼了。对询问，他也有心理准备，虽然叶修在此时发问确实把他惊到，但也仅止于此。邱非早就打定主意不做解释，毕竟叶修一旦发觉一件事有不合常理的地方，接下来就没有人能够将事圆回去，叶修敏锐的观察力足够让邱非省去很多不必要的言语，邱非并不后悔这么做。

　　他们以缄默对峙。直到叶修把左手的手操也帮邱非做完。他领着邱非过了马路，在一家饭馆前停下，回头对他说：“先吃点宵夜。庆功结束收拾收拾跟我去治，你再作妖，国家队都不用去。”

　　比起叶修后面讲的，“先吃点宵夜”就像初次约会没事找事的乏味开场白。但邱非很清楚，叶修无论哪句话都是认真的。两人找位置坐下，叶修把菜单递给他，然后帮他拿了杯水。

　　邱非更清楚的是，叶修可不仅仅是他敬重的前辈或队长这么简单。叶修所讲的，也并不只是出于前辈对后辈的关心。

　　他这么想着，忽然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 餐馆装修并不豪华，室内挤满了食客，一台空调加三台风扇都吹不散似要凝固的空气。。邱非很饿，埋头吃出一额汗，汗珠从少年的额头一路滑下，停在他鼻尖将坠未坠。叶修吃得不快，还有闲情打量打量面前的心上人，邱非似乎又瘦了，皮肤是病态的那种白，嘉世队服套在他身上，那种厚重又耀眼的红色衬得他更孤绝，唯有眼睛远胜过这鲜红。叶修想起被转疯的那张图，嘉世全队站在光源中心捧起奖杯。无论谁与图上的邱非对视，都不敢正视他的眼睛超过十秒，少年人眼中的热望太灼烫，唯叶修一人可与之相抗，因为他不仅见过这双眼睛的明亮，也见过其中涌动的情愫。

　　邱非已经习惯了叶修的视线，他继续旁若无人地把面前的食物解决掉，吃完一边打量着饭馆，一边用手指一下一下轻敲着水杯壁。饭馆很热闹，邱非本以为叶修会带他去一个安静的地方，但来了这里。热闹反而令他的兴奋二度冷却。他觉得自己心里有很多疑惑，叶修还在嘉世时的、叶修离开嘉世时的；他们未在一起时的、叶修答应他在一起时的......这些疑惑就像水中的泡泡，趁着这个夜晚聚集在一起。其实他知道问也没有多大意义，只是邱非忽然觉得——忽然幡然大悟似地想，也许过了这个嘉世夺冠的晚上，他就再也没有机会问了。嘉世的战神向来不给自己太多机会。

　　也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。

　　“走吧。”叶修起身结账。邱非跟着他走出饭馆。

　　叶修接着带他七转八转，这回邱非认出这是要去西湖。走到一半时叶修停在酸奶店前问他喝不喝酸奶，邱非自然应了，于是两人一人一瓶酸奶，并肩走在去西湖的路上。

　　叶修拍拍他的肩，说：“放轻松点。就是聊聊天，搞得我跟欺负小孩儿一样。”

　　邱非想说我早就不是小孩了。但听叶修这语气，确实先把他手伤这事揭过了，心里才松下一口气。

　　又听见叶修説：“小邱啊，你是不是又长个了，我怎么觉得你又高了点？”

　　邱非一时没憋住，看见叶修一脸严肃，赶紧管理好表情，说：“也许前辈对我刚来嘉世那会儿印象比较深吧。”

　　话出口，他后知后觉觉得不妥，几乎下意识就要改口，叶修却像看透他心理活动一样飞速接道：“你来嘉世那阵子还矮我半个头呢，以后好像也没怎么长，再过几年居然还飚了飚，小邱你这发育期也是够特殊啊。”

　　叶修说完笑了起来，笑得特别开心。邱非看他这样，也笑了，把才悬起来的心又放下，却没再接话了。

　　叶修揉揉他的头：“小邱啊，前面就是人流密集的地方了，你确定还要穿着队服吗？”

　　邱非一愣，赶紧把队服脱下来，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飘过很多话，有一句极自然地溜出来：“那刚刚吃饭怎么？”
　　

　　叶修听他这一问，笑得更开心了，“我带你去的是以前和老吴他们几个常去的地方，当时打完比赛就抄路过去，知道哪儿人少。况且也不早了，那儿附近灯也没几盏。和西湖不一样。”他说话时的神情令邱非惊讶，那是一种由怀念出发，带点炫耀性质的骄傲。邱非简直可以脑补出叶修的心理活动：想不到吧？就是这么厉害。

　　但邱非又很敏锐地意识到这背后的信息量——在那一刻他几乎要恨自己的敏锐。脱下队服的少年抬头和自己的爱人对视，对方坦坦荡荡地朝他笑，笑得他有一瞬鼻酸。

　　“你又想哪里去了？”叶修拍拍他的头，“解说员吼'嘉世，冠军！'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，以前队里有个传统，夺冠要去老地方聚餐，还得把队员和新人叫上。虽然你也不是新人了，但是嘉世夺冠是最主要的，带你去也是为了庆祝嘛。”

　　叶修带邱非拐进一条幽僻的小路，拿过邱非手里的队服帮他披上，说：“我的小队长，我还没采访你呢。夺冠感觉如何啊？”

　　两个人很默契地同时停步，邱非就在这样清幽的环境里盯着叶修。今夜月色很美，好像有月光落进叶修的眼睛，在他眼眸里化出一湖温柔。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，吹乱了邱非心里的潭水。

　　邱非忽然想笑，他没能像以往那样压住自己的笑意。于是他笑着说：“太好了。我从前没想过夺冠会这么好。”

　　“是的。”叶修点头，“谁会嫌冠军多呢？夺冠会令人上瘾。”

　　邱非点头，想了想又说：”我还是觉得不太真实。“

　　“很正常啊。”叶修严肃地说，“只有夺冠的人才有福消受这种不真实。”

　　邱非笑出了声，叶修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看了几秒，也笑了起来。

　　“太理直气壮了。”邱非好不容易止住笑声，“前辈永远可以讲得人无言以对。”

　　“怎么？你也想多经受经受？”叶修说，“我看闻理很有继承这种本领的潜质。”

　　“他是有。”邱非用力点头，“他自己也很清楚，玩得可开心了。”

　　“他去年不是在世邀赛上一'鸣'惊人吗？好多人都给我发消息，说看看什么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。”叶修说，“我一想，训练的时候他也没跟我打过几场，倒有可能是看视频看多了。”

　　  邱非“嗯”了一声，就听叶修话声一转，“世邀赛大多看国外视频，要研究也不该研究我这个领队。那就是在嘉世看的了——小邱，你这么想和我打一场？”

　　你这么想和我打一场?平日训练都抽空研究视频？

　　要知道邱非早就摆脱了叶修带给他的风格影响，走出一条独属嘉世战神的路。而闻理虽然极佩服叶修，却也算不上他的狂热粉丝。再加上职业不同，实在没什么看叶修战斗视频的必要。且据叶修了解，视频大多是一赛季至八赛季的，邱非在想什么，早就瞒不过他明察秋毫的队长了。

　　邱非停步。叶修其实非常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，因而也不接着说话。良久，邱非开口：“以前很想。后来渐渐好些了。”这句说完，他的表情自然许多，“如果真能打的话，什么时候都很欢迎。”

　　邱非笑起来。叶修可以感受到在他四肢百骸叫嚣的战意，以前是因为执念，如今是因为想要与强大对手一决高下的兴奋。一切璀璨事物都要在这样纯粹地渴望着的邱非面前失色。

　　“我以前也想过，如果队长再等等我，或许一切会不一样。”邱非选择让他心里的泡泡现形，“可能说出来是太煽情了。后来和嘉世、和闻子他们一路走过来，我打心底知足。我遇到了最好的队员、最好的经理和最好的老板。世上没有如果，拿个冠军给前辈看更实在。”

　

　“我做到了。”他的笑意一直未断。

　

　穿着嘉世队服的青年人立在如墨夜色里，身后万家灯火不过是背景布。叶修静静地看着他，他也回视叶修，风声继续，闹声继续，这一刻却应当像慢镜头拉长回放。配乐可有可无，因为两颗心在一起跳动。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在看对方，还是在穿过对方回望过去种种再准备相拥。这个时候真该有一场雪、一支烟、一个带点烟雾的吻。

　

　　如果换做以往，叶修一定会说点什么，但缄默是最适宜此刻的，他想起了很多他很少想起的东西，最后又回到眼前人身上......伤口结痂脱落，长出新的皮肉，再往后——忽然就到了今日今时。好像被人飞快拖动进度条，在未发觉时一颗心都新过一次。变化太多了，叶修和邱非都后知后觉，又在发觉时不约而同地去叩对方的心门。所有锈迹斑斑陈旧腐烂的事物都从他们身边逃开，因为他们一样纯粹、一样坦荡、一样赤诚。所以假使殊途，终可同归。

　

    　“不过现在，我真的很想和前辈打一场。”邱非又说。

　　“很晚了。”叶修拥抱他的小队长。

　　“打不打？”邱非只问。

　　   叶修过了几秒才回答他，语气很轻松，是等待已久的本该如此。

　　“是你问的啊，可不是我想欺负小孩子。”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 END.

   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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